公元二零二二年六月三日,时逢农历端午,噩耗传来,苏先生不幸辞世,心中哀恸,不可胜言。回想受业五载,受惠良多,音容笑貌,依稀如昨。而后异域游学,仅能于探亲时与师匆匆晤面,三四次耳。遽闻先生顿踣,虽得抢救及时,未有性命之忧,然亦卧床数月,精神大减。归国后即往医院探视,师于病榻上,虽言语费力,仍亟亟探问我谋职之事,并细嘱面试诸般要义,今日思之,令人酸鼻。又谈及晚年所创之夸克质量密度温度依赖模型,尚可发掘,仍念念不忘。先生后入养老院,余亦旋赴杭,惟于访沪时得见。不期疫情骤起,两地交通,颇受阻隔,间或以电话致意。但觉先生言语日寡,反应渐迟,忧心有忡,无计可施。而疫乱未靖,逡巡难行,前次一别,竟成永诀。
苏先生众弟子中,本人不才,年又最小,入师门既晚,未得多见先生壮年时之雄姿英发,而数访其寓于养老院内之桑榆晚景。烈士暮年,复归平淡,今昔对比,令人黯然。而先生之往日事迹,诸师兄多已详述,小子岂敢掠美;先生之德高望重,物理界有口皆碑,余亦无需赘言。然恩师已逝,纪念文字,义不容辞。乃以心中所记之点滴小事,师兄诸文之遗珠弃璧,獭祭于下。另苏先生轶事拾遗数则,皆亲闻亲历,不成段落,弃之可惜。一并附呈,后之览者,或可籍此感怀先生更丰满之形象,更多面之事迹。又草拟先生小传一篇于后,以斯人之卓异,当配斯文以吊祭。
先生讲坛耕耘,逾半世纪。培养学生怀疑精神,不遗余力。鼓励学生与之争锋,不以己见为必。授课讲座,常以调侃语气点评学界耆宿,如称泡利获诺奖之不相容原理“算不得原理,无非全同费米子反称性之‘泡利推论’”;谈其论文与霍金之理论相争,嬉笑怒骂,脱口便道“霍金这个老残废”,转又肃然:“身残志坚、努力科研,值得尊敬,但不等于不能批评他的理论,管他名气有多大”。其言虽谑,理皆有据,谅泡利、霍金在场,亦不得不心悦诚服,或视其为可敬之对手。学生在欢笑之余,自可破除对权威之迷信,浸染科学求真之精神。
先生虽以物理为平生志业,不废对文学之兴趣,喜读小说,偶亦赋诗填词,甚爱者,武侠及红楼。非特可供闲暇时谈资,亦可借以表述物理观念。授课时顺手拈来,调动学生情绪,活跃课堂气氛,如背诵郭译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之序诗以讽喻青春学子,戏仿红楼梦诗词以表述物理感悟,称《三国》曹刘青梅煮酒,实论量子原理:“曹操谓刘备:‘今天下英雄,唯使君与操耳’,刘备知‘天下英雄’乃费米子,状态不相容,知曹操必有杀心。”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而最喜论宝玉所爱实为紫鹃*,且举五大证据云云,学界同仁赠以“歪批《红楼》专家”帽子一顶。然先生之不人云亦云,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精神价值,正在于此。人谓其大侠,岂虚名哉!今搜得苏先生所作诗词数首,附于文末。先生非有意附庸风雅,刻奇媚俗,然文如其人,字里行间,当可见其性情风骨。
【按】高嵩师兄回忆文章作晴雯,恐为误记。
先生平时穿着,极其朴素简单,一件卡其外套,每岁冬日相伴。至于炎夏,轻便衣装,磨薄至破洞者,亦非鲜见,盖其志趣不在于此,故无需为之心烦。餐桌上虽曾闻其美食之道,但平日并不讲究,常见其自带餐盒,携食堂饭菜回家,言可省师母家务之劳。夫妇二老住凉城宿舍,难称宽敞,更非富丽,加以书籍论文,所在皆是,愈显拥挤。凉城去邯郸校区约四公里许,先生年届七旬,仍常骑一老旧单车通勤,遇雨则披一雨衣,与沪上民众同感交通之畅阻,路人焉识同行老者,乃物理界之名之教授乎?其余日用什物,亦删繁就简,一根老式伸缩天线作教鞭,点拨学生数十年;一个高科技中心纪念提包,随先生走南闯北。教授虽非大富大贵,收入当不至于寒酸,先生二子,皆有所成,任职国外,自无家庭负担。然不以物质追求为意,真可谓游于物之外者也。
1. 先生59年秋与北大一学生同助王竹溪院士编写数学用表,为国庆献礼,昼夜赶工。二学生把手摇计算机演算,吱呀有声;王院士持两架珠算盘核验,噼啪作响。双音齐奏,恰如催眠曲。二生夜深困倦,王院士每每发觉其误,查之,则算盘更胜一筹。先生至今叹服王院士之严谨精干。
2. 大跃进时期,北大学生下农村劳动,休息时有同学口占一句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韭菜地里几根苗”,为支书以“污蔑农业大跃进”罪名告发。先生时隔多年仍为叹惋。先生性格豪爽,更以高声大嗓著称,但历经风雨,终能免于因言获罪,盖惩于此事乎?
3. 先生少壮时雅善篮球,尝为校队中锋名将;亦喜足球,有评论二篇发表于《足球报》;又精于游泳,曾做业余救生员,总结拯溺之经验为“对挣扎者先一掌击晕,再托上水面,送至岸边救助”。
4. 先生声如洪钟,谈笑风生,所到之处,四邻皆知。某日讲座,被告知话筒故障,已寻人更换,先生大笑:“何烦用话筒?讲到兴头上,只怕吵翻隔壁。”
5. 先生每每言往届学生以“千刀万剐”、“断子绝孙”诨号分赠两位打分严苛之教师,自谓名列其一,至晚年感其子孙蕃盛,自忖当为“千刀万剐”无疑,常以藏民之天葬自嘲。余数为先生助教,觉其下手颇为留情,答卷但凡有可取者,皆令使过,以其年愈长而心愈慈乎?抑或故作警语以督促学生乎?
苏先生,复旦物理系教授也。以大侠名号声闻物理江湖,因授课风采饮誉量子学林。教学科研,敬业克勤。世事洞明,不慕荣利。性情豪爽,襟怀坦荡。不幸于壬寅年端午,病逝沪上,享寿八十又四岁。余受先师教诲,慕先生德才,感奇人之可贵,伤英杰其难再。敢竭鄙诚,恭书小文,以志先生之业绩,不致湮没无闻。愿寄拳拳存心,报师恩于万一。
先生于抗战硝烟中降生岭南,年未弱冠而负笈幽燕。未名湖畔,思万物本源,博雅塔旁,究事理应然。图书馆内,才思敏捷。篮球场上,身形矫健。虽风雨如晦,而成绩超凡。毕业分配,特为复旦遴选,自此入沪六十二年。 执教杏坛,课程自本硕博皆讲授;笔耕不辍,论文遍国内外均发表。量子玄妙,承蒙名师条分缕析;热统繁难,幸得行家阐幽释秘。上究宇宙膨胀,下探夸克禁闭。黑洞无多余毛,可热力学相变;粒子有互作用,由费曼图运算。领域广泛,超迈群伦:标量场、旋量场、电磁场、引力场、平均场、温度场,场场精彩;轻子、强子、孤子、快子、胀子、暴涨子、磁单极子,诸子迷人。
先生常曰:“大中小,土与洋,科研交叉赶尖端,人生夹缝求发展。”求知务实,细大不捐。处事低调,心态达观。生活平淡,行止超然。物物而不物于物,亦先生所悟之物理其一端。评委任重,尽心甄选。秉公守正,化纷解难。别具只眼,仗义敢言。爱惜人才,提携大量青年学者;奖掖后进,成就众多研究组团。 物理为专业,成绩斐然。兴趣娱闲暇,涉猎广泛。多才兼艺,博学广知。慕武林中恩义,辨红楼内情思。即兴赋诗,改编词曲。以资谈笑,可供譬喻。文武之道,张弛有度。球场上勇争锋,泳池里善救助。嗟尔造化钟神秀,赢得众人羡慕。
先生从教半世纪有奇,专著数部,弟子数十,论文数百,而以听课、讲座、在线视频而闻教受惠于先生者,不可胜数。授业解惑,言传身教,垂范后学,足称师表。智者已逝,哲人其凋,而今而后,当与屈子同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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